静静地站在门前的大松树下。满头芦雪飘飞,古铜色的脸上沟壑纵横。精神依然矍铄,瘦高的身材依旧笔直,慈祥的目光与三月的春光相交织。肆意伸展着几根银丝的两只灰色“小毛虫”,在眼眶上方随微笑而嚅动——这是清明回老家时看到的父亲。看到这我从来没有认真欣赏过的“风景”,心头不觉一酸:父亲真的老了!
清明放假的第二天,与妻子回乡下老家看望八十岁的父亲,由父亲带领我们兄弟姊妹给祖父和母亲扫墓。
老家在山上,坟茔大多修在山林之中。集体化年代,农村人都禁锢在山林田土中,生息和耕耘于斯,在山林中踏出了不少小路;加之建筑用材和生活烧柴,山中只剩下些许低矮松树和稀疏的灌木。那时,通往坟地的路是容易进出的。如今,低矮的灌木都变成了大树,进山如同进入了原始森林。一路上,父亲拿着柴刀在前边开路,我们在后面紧随,父亲时不时回过头来提醒我们要注意安全。
祖父的墓地很是荒凉,像一个倦缩于断壁下衣衫褴缕的乞丐。单块墓碑是父亲在2009年才立起的,虽然简陋,也总算了却父亲的一桩心愿。
祖父逝世时刚60岁,死于“五风”时的饥饿。日夜劳作,野菜、米糠充饥,高大的身躯如同干旱缺水的大树,枝枯叶落中悄然倒下。简单安葬了祖父,18岁的父亲便担起家庭重任,与祖母相依为命。祖父胆小怕事,逆来顺受,在世时没少受人欺负。也许在逆境中成长的缘故,父亲没有继承祖父的懦弱,反而养成了倔强不屈的个性,如同悬崖上习惯了风霜雨雪的青松。有一回,本队有人无故咒骂祖母,年轻的父亲奋起反击。对方白天骂他就白天陪,半夜骂就半夜陪,对方开火就开火,对方熄火就熄火。连续七天七夜,对方终于败下阵来,逢人便告:这家人不要招惹,她屋里崽太难缠了。父亲“一战”成名,从此再没人敢欺负。
正因为自小受过欺负,父亲同情弱者,爱打抱不平。他常告诫我们:逢恶莫怕,逢善莫欺;锦上添花莫做,雪中送炭多为。
“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成分不好的家庭备受歧视。祖父世代贫农,父亲在那个年代算是出身纯正。有一年,队上一个地主的孙女需要大队证明到公社开结婚证,大概是没有打点的缘故,大队干部设难题。当生产队会计的父亲管公章,便开了个证明,盖了个模糊印章,算是到公社蒙哄过了关。当然,父亲也不莽撞,讲了点小“谋略”:自己出身正、人缘好,即使出了问题也上不了纲线,大不了不当生产队会计;大队干部本来就无理,即使知道也不敢说。
父亲干起农活来从不示弱,扶犁掌耙、抛秧下种、扮禾砌磡样样在行,年轻力壮又从不耍奸,在乡亲们中间赢得相当高的威信。譬如砌石磡,不需要样线,全凭目测手出,能砌得笔直;而且,随取山里田边的乱石,没有水泥砂浆,要砌得平面整齐,不留缝隙,石头搭配均衡,真要有很高的技巧。
祭拜了祖父,然后祭拜母亲。母亲的墓地与祖父的墓地同在一座山中,更在云深林密处。父亲仍然在前边开路,一边与我们聊起母亲生前往事,语气平缓,仿佛在讲述遥远的历史。走累了站在原地休息,父亲便停下讲述,平静地凝望着四面青山,沉浸在深深的回忆里……
母亲嫁给父亲时20岁,比父亲小2岁,直到1974年夏天去世,与父亲生活了11年。母亲与父亲是经媒人介绍的,没有海誓山盟,没有隆重的仪式。尽管生活艰辛,四个子女要抚养,他们感情很好,从未红过一次脸。
母亲在娘家排行老满,上面三个老兄,贫寒的家庭磨炼出勤劳。嫁到我们家后,生产队出工:修田她担土,“双抢”她割禾,更是插秧能手;农闲或晚上,父亲破竹篾,她编竹席。生活虽艰苦,其乐也融融。有时我在想:说什么“贫贱夫妻百事哀”?经济基础固然重要,家庭的和谐更在于共同生活目标的一致。
母亲的墓地长满荆棘、灌木。于是,父亲戴上手套,弯腰认真清理起来,我们要接手他都不让,只好给他打点下手。清理完墓地,照例挂上清明球,点上蜡烛,烧点纸钱,然后放一挂鞭炮,磕头作揖。正准备离开,忽然不见了父亲。原来,他发现不远处的树丛中有几株映山红,便独自折了来插在母亲的坟头,喃喃地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
回家的路上,父亲聊起我们小时候的一些生活细节,趣味盎然,惹得阵阵欢笑。譬如,我和姐姐是双胞胎,第一次到外婆家拜年是父亲用一担箩筐挑着去的。有一回,我在一处很高的田磡上割草,母亲在下面插秧,一分神摔了下去,幸亏屁股坐在淤泥里,不然小命就丢了。
记忆当中,父亲是很严厉的。小时候,父亲从来没有平等地与我们交谈过的。我小时候个性强,每次发倔气,只要听到父亲来了便老实了。当然,惹得父亲发脾气的大多是我们不认真读书。我家世代文盲,父亲解放后读了四年书,家里无力供养就辍了学,他把读书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子女身上。81年我高考落榜,父亲不顾闲言碎语,坚定地支持了我复读。
父亲读书不多,但爱琢磨。他年轻时拜师学篾匠,箩筐、箢箕、竹篮、竹垫,一应竹制农具、家具都做得很好。无师自通地学做木匠,能做桌椅、床铺;学做砌匠,土砖墙砌得笔直。
父亲爱琢磨的个性还体现在对书法的痴迷。中国的旧式教育很重视古文和书法,写毛笔字是基本功。父亲读四年书中有两年私塾,古文学了《三字经》和《幼学琼林》,毛笔字有一定功力。年轻时,父亲酒量很大,写春联、标语用行楷,酒后挥毫,笔走龙蛇,神采飞扬。到晚年,父亲戒了烟酒,只替人写墓碑,意态沉稳,一手颜体写得方方正正。他给自己立了墓碑,煞费苦心地用自己的名字写了副对联刻在墓碑上。他的书法爱好也传承给了后辈,我和我儿子能在应急时写几笔便得益于此。
晚年的父亲除了书法之外,另一爱好便是敬菩萨,这点源于祖母自小的熏陶。确切地说,敬菩萨已成为父亲的习惯,或者说生活的一部分,无论地点、对象、时间和方式。就地点而言,逢庙必烧香,无论是本地的影珠山东西两庙、桃花观、上华山庙、九龙庙、土地庙,还是旅游遇到的衡山南岳庙、玉池山南岳行宫;就对象而言,见菩萨必拜,无论是佛教的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或者道教“三尊”即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还是历史人物:桃花观供奉的是唐朝“安史之乱”中饿死雎阳的张巡、许远和忠义象征的关公关云长、正义化身的包公包拯,上华山庙供奉的是为民行医的御医唐道平,九龙庙供奉的是正直书生黄白吾;就时间而言,逢年过节必敬,初一十五必敬,菩萨生日必敬,还有大事不明问菩萨必敬;就方式而言,能到庙宇的必当面烧香磕头,不能到的则在家备齐香烛、纸钱对天遥拜。
对于父亲敬菩萨的爱好我一向是认可的。我以为:敬菩萨属于个人信仰,只要不影响到他人就不能一概视之为封建迷信。因为:按照唯物主义的观点,宗教信仰的产生有其历史的原因,是人们在现实无助中借重超自然力量的表现,只有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或者现实中能解决所有问题时才能消亡;对历史上重要人物的祭祀是老百姓自发的纪念活动;而且,人有信仰总比没有信仰要好,现阶段不可能强制人人都信仰什么主义、思想,那么信菩萨、倡善行也未尝不可;特别是在老龄化逐渐到来的今天,老年人尤其农村老人精神孤独,个人信仰也许是寻找精神寄托的一种无奈之举。我是无神论与有神论的统一者,父亲奉菩萨的活动我有时自觉或不自觉地参与其中。说不自觉吧,出于对父亲的孝顺与尊重;说自觉吧,我视之为一种行为约束,除组织纪律、社会道德约束之外的自我约束,或者说是对天地的敬畏吧。
清明放假,特地抛却一切公务和应酬陪伴了父亲两天,
陪他聊天,和他一起下菜地,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父亲的确老了。这种衰老不仅仅是写在脸上的老态。譬如,很多熟悉的人名他叫不出来了,刚做完的事情转身就不记得了。有时候,前言不达后语,甚至手足无措。人也变得很固执,以前一两句话跟他讲得清的道理,现在要费更多的口舌。爱管闲事,有时无缘无故地生气,我只得好言劝慰,或者找个理由哄他一下。他想通了,知道自己错了,便孩子似地笑笑。常言道,一老一小,难得沟通,要有足够的耐心。我们往往对小孩子能耐心,对父母难得和颜悦色、顺其心意,这便是古人常说的“色难”。
休假归来,又回归到了都市繁华与尘世喧嚣。夜深人寂之时,窗外月华如水,春风拂动着窗帘。我不禁想起了许多:时光无语,年华暗换,父亲已是风烛残年,我也年过半百。我们从父辈那里到底继承了什么?又回报了父辈多少?父亲青年丧父,中年丧妻,一路艰难走来,从没有报怨,这种顽强、豁达是留给我们最大的财富。父亲老了,齿缺耳背,温饱之外毫无奢求。于是,我将常人看来父亲再平凡不过的琐事,当作“伟人列传”写下来,就算是回报父亲的礼物吧,下次回家时给他“欣赏”,他必定会欣然接受的。那么,在他百年之后,我就省得写些父亲无缘见到、欺人也自欺的所谓传记和回忆录了。
愿我的父亲健康、快乐、长寿!
愿普天之下如父亲一样的老人,永远沐浴在孝顺和关爱的阳光里,正如这三月的春光普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