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冬天，正是三年困难中最难熬的日子。一天下午，平江县委书记张凝祥在开完全县三级扩干会议，部署整风整社、安排群众生活和来年生产之后，一刻也不停歇地和我去县委工作重点——三阳乡大坪大队。这里离县城二十里地，动身时太阳快要下山，我们乘着黄昏急匆匆地赶路。由于粮食连年减产，社员吃粮缺口很大，公共食堂难以为继。如何带领群众渡过面临的难关?怎样坚定信心度过苦日子?扩干会上提的要把苦日子过好的口号行不行?他时不时向我发问，同我讨论。当赶到大队时，天全黑下来，食堂早已熄火。听了工作组汇报，参加完生产队干部会，县里又传来通知，晚12点半要听地委关于整风整社的电话会。我们请邮电局想办法把线路接到了大队的单机上。张书记伏在桌子上，一手拿着听筒，一手飞速地记录地委书记王治国同志的讲话内容，直到凌晨2点多钟，全然忘记了我们还没有吃晚餐。大队会计见我们熬夜加班，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菜碗颜色黑黄的茴粑，端到我们面前。它完全是红茴蒸做的，没有一颗米粒，还可以看得到那没有削去的暗红色的茴皮。但这种食物在那个苦日子里也很难得，茴粑渐凉犹温的丝丝香气飘了过来。我觉得已经挺过去了的饥饿感重又在肚子里翻腾开了。我看看书记，他仍聚精会神听电话，头也不抬一下，突然，用浓重的山西口音掷出几句话来：“哪弄来的?不能吃，拿走!”语气显着严厉。会计急忙把我拉到门外解释，说这是找附近生产队食堂事务长临时做的，两斤红茴都过了秤，折算了粮钱，一无油，二无盐，只烧了几把火，你们就放心吃点吧。我想折中处理，要他先端下去，待电话会结束后再吃。会后，大队会计又把茴粑端上来。张书记批评说：食堂粮食定量到人，我们饿一两餐算什么，怎么能在这里占用社员的口粮呢?再说，半夜三更吃特殊餐，影响多不好，这怎么带领群众渡过难关?!好心的会计把碗茴粑端出去又端进来，反复几次，最后急得也许是感动得几乎流下泪来，不情愿地把茴粑送回食堂。

作者在农村留影

深夜，我们在附近一农家住宿，两人同睡一张木床。书记把那条薄被子全给我盖上，自己和衣而卧。也许是饿的缘故，我一点也睡不着，挨到黎明急忙起身，来到刚开门的供销店，看到并没有多少商品的货架上，摆着几只玻璃亮瓶，其中一只盛些叫做茴饼的食品，我眼睛一亮。这茴饼是平江的传统食品，过去是城里正宗斋铺加工厂用面粉做原料精细烤制的，内面有特殊香甜味的糖馅；面上打有斋号的圆形红色印记，吃起来又枯又脆又容易饱肚子。可如今多是用代食品如麦麸皮、野生栗子粉掺和加工的，又黑又粗糙。正所谓“饥不择食”，何况这种东西此时已变得稀贵了。我想都没想一下，便买了六个，高兴地揣着返回房间。只见张书记也早已起床，坐在那里抽烟。我肯定他饿极了，急忙递给他一个，他瞪我一眼，又问是哪来的?我如实地告知是刚刚从供销社买的，二两粮八分钱一个，粮钱两清，没有一点问题。他从来言语不多，这时发出两字：那行。接着便咬起来，也没有喝水，干巴巴地一气吃完。我又递去一个，他问我：你有吗?我点点头，便同他一道吃。一个随解放军南下的北方大汉子，两个小饼子不知咽到哪个旮旯里去了，我想要他再来一个，他咂咂嘴，摇摇头说：行了，留下点等上午赶路时用得着。
    晨雾还没有散去，太阳还没有升起，等不到公共食堂开饭，我们就按照原先的安排，往幕阜山那边、毗邻江西的虹桥区行进，因为那里地处偏僻，群众生活困难严重，需要迅速去了解情况，帮助干部落实救灾措施。经县城往北乘一段车便徒步登山。幕阜山海拔1596公尺，为平江第一高山。计划的盘山公路没有修通，步行必须越过大山中段“七(里)上八(里)下”的山西岭，路又窄又陡，攀登很是吃力，体力消耗很大，没到半山，腿就挪不动了。我趁歇脚的时候，拿出留下的两个茴饼，一人一个，平均分配。他不肯，掰下他那个的一半塞给我。我推回去，他坚持掰给我四分之一，鼓励我努力跟上，又深情地给我讲他战争时期，在敌后武工队几天几夜不吃不睡打敌人的故事。他说：你年轻，没有经过大的艰苦，现在碰上苦日子，是全局性的困难，要有充分思想准备，经得起，挺得住。并示范地带着我紧一紧裤腰带，到路边捧喝些山泉水，还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万金油，教我抠出一点和水吞下，说这样不会闹肚子。
    就凭着一个小小的茴饼充饥，我们终于在中午时分走过六七十里山路，到达幕阜山麓属虹桥区长庆公社的一个生产队。公社党委书记听说县委书记来了，赶到队里请我们去公社机关食堂吃中饭。张书记则要他一道观察生产队公共食堂开餐，询问生产队留粮比例，社员口粮标准，如何对不同男女劳动力、老弱病残、学龄儿童和幼婴儿分别定口粮数量，如何低标准、瓜菜代，增产节约，尽可能吃饱点?又如何管理集体存粮，民主管理食堂，账目公开上墙，让群众明白放心。还俯身细语问群众有什么意见，讲解中央的十二条紧急指示信和省委十大农村政策，等等。这样看着、问着、谈着、商量着，好象忘记了自己熬深夜，走长路，爬高山，几餐没吃饭。我知道，他不是不饿，而是硬撑着，他撑着的是一个七十好几万人口的大县，是一种共产党人的可贵精神。
    经过贯彻中央的“调整”方针，两年后平江连年丰产，经济形势明显好转。张凝祥同志调地委工作，直至在中共岳阳地委常委、纪委书记岗位上离休。他现年八十过五，虽身体多病，但脑子清楚，语言清晰。每当同他提起这些过往旧事时，仍只是平静地会意笑笑，从没有一句表白自己的大话漂亮话，还是那样朴实得不能再朴实。
    我也一同变老了，多少年来，总记着两件事。一件是常去登门看看这位令人尊敬的老书记，一件是到了平江，往往要去街头寻找那种使我难以忘怀的茴饼，有时并不一定买也不一定吃，只是看看闻闻，感受感受而已。